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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茂靈】隆子的秘密

第一次發文請多指教~

(單方性轉+年操,以及角色略頹廢注意。雷慎點。)

01.


三坪大的房間,她蜷縮在斜襬的床墊上,死了一般的睡著。僅有的一盞燈開著,陳舊的矮桌上擺著些東西,凌亂卻又稀疏,使人感到寒傖。影山律進門看到這景象不由得來氣。他二十多歲,在貿易公司擁有一份穩定工作,朝九晚五的上班,下班後竟然還得兼職褓母。少女叫隆子,是影山律哥哥的女友,離開他們故鄉的B市來到A市唸大學。律的哥哥茂夫為人溫吞,誰也沒想到他會和小自己十四歲的女孩子交往,而且還是那種輕浮的類型。

兩人開始交往的具體時間律不清楚,不過大概從隆子高中時代就已經頗熟稔。律大學畢業就在A市工作,偶然回家鄉時在哥哥的辦公室初遇隆子,第一印象不怎麼好。穿水手服的女孩,裙子明顯改短,淺色的柔軟微捲的頭髮在背後飄散成扇形。雖然這麼說對哥哥可能有點不好意思,但不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受茂夫吸引的類型。茂夫心地善良,但不善言詞而且對情緒遲鈍,事實上常惹人生氣,外型也普通,除了個子高之外沒讓人特別留下印象的地方。

女孩子好像時常放學後來打工的樣子,做一些簡單的秘書工作,打字、泡茶,簡而言之就是不需任何特殊技能也能勝任的工作。僅僅這樣就領到幾乎等同於正職的薪水,何況她能言善道,常常撒嬌讓茂夫買禮物送她。

一直到第三次見面,律才發現她並不是特別漂亮,不過總是笑咪咪的,才讓人有美女的錯覺。那時候隆子和茂夫還沒交往,只是長輩和實習生的關係。律打從一開始就擔心哥哥被欺騙,提防著隆子,態度也很不客氣。

「學校沒有規定課外不能打工嗎?」這樣逼問她。「雖然是打工但好歹也是正正當當領薪水的工作,穿學校制服也太隨便了吧。」

當然律都是私底下這麼和她說,不客氣地把在社會上承受的種種不滿發洩在年輕的女學生身上。隆子身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讓她和普通的女學生不一樣,不止是能言善道和愛撒謊的部分,她的眼神有時候彷彿已經看了太多東西而什麼都不再想看。

還有她的一些無意義的小謊。譬如昨天的晚餐是咖哩飯,或者從學校來的路上遇到了什麼藝人等等。被律輕而易舉的識破,她從來不生氣,就笑著說「是這樣嗎我記錯了」。

晚上常拉著茂夫說請他吃飯(最後當然是茂夫請客)很愛吃拉麵和章魚燒這種沒營養的食物,對家庭餐廳基本沒什麼興趣。律很敏感地問起家庭狀況,隆子似乎是故意地每次都搬出互相矛盾的說辭。有時爸媽去義大利二次蜜月,有時他們離婚分居,有時他們是普通上班族,有時他們是醫生。

「跟那傢伙撇清關係比較好吧。」律這麼勸告哥哥。為了這件事父母擔心的都睡不好,律也幾乎每個週末回B市。但茂夫絲毫沒有改變的意思。

「不行。」剛滿三十歲沒多久的影山茂夫停頓了一下語氣。「因為我喜歡隆子。」

「她也喜歡你嗎?」律冷酷地問。

「不知道…」

「她絕對是在騙你。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根本不懂什麼愛情,滿腦子只想玩樂。你前陣子不是才給她買了什麼皮夾?一只好幾萬塊的吧?你想想看,她到底是喜歡你還是喜歡你的錢?」

決心讓哥哥看清現實的影山律,拉著他在放學時間到隆子的高中外面守候。活潑愛笑的女高中生,裙子改短到膝蓋上,一雙瘦伶的膝蓋貼著茂夫給她買的卡通圖案Ok繃,在學校想必招蜂引蝶,和球隊的男同學卿卿我我。她的確被什麼人簇擁著,然而在校門口鳥獸散,她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不笑了,一個人不怎麼起勁地往前走——跟著她走了一段路,才發現她壓根漫無目的。原本茂夫怕她累,今天讓她放假。

「我們就別跟了,律。夠了。」從那天開始,茂夫一改平日溫吞作風,強硬拒絕家人的干涉。

那天茂夫發簡訊給隆子:影印機卡紙了,麻煩來一趟。她來的時候嘟嘟囔囔地抱怨:啊我和同學原本在逛街的你怎麼補償我。茂夫讓她修了半天影印機也沒修好,到了八點就帶她去吃拉麵,吃完送她到車站。

「到家給我傳簡訊。」

茂夫想送她回家但她說不方便,因為茂夫是男人還大她十四歲。茂夫想那張嘴到底說出幾句話是可信的。

「我喜歡妳,隆子。和我交往好嗎?」


女孩子被叫醒後稍微從毛巾被底下鑽出來,穿著衣領滑落肩膀的白上衣,沒穿胸罩,乳房的輪廓清晰可見。皮膚蒼白到和白上衣幾乎融為一體,看不清界線。捲髮凌亂,看起來像羽毛一樣柔軟。

「喲。律先生。」

「妳到底在幹嘛?」

「睡覺。」

「才晚上七點妳就開著燈睡成這樣?妳有什麼問題?」律皺緊眉頭。他的大哥苦口婆心讓他時不時探望一下年輕的未來嫂子,既是關心也是監視,他雖覺得麻煩卻不打算敷衍了事。「生病了就給我去看醫生,別讓哥哥瞎操心。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定不顧一切衝過來。」

「…我沒生病,只是想睡覺。」

「吃飯了嗎?」

「吃了。」

「吃什麼?」

隆子剛醒,頭腦ㄧ時轉不過,遲了一秒便沒逃過律的眼睛。

「穿點正經的衣服吧!去吃飯。」律命令道。

「唔。」她閉器眼睛,像積攢力氣那樣慢慢露出疲憊的笑容。「走吧。」

律帶她到附近的中華餐廳,吃炒飯和青菜炒肉片。隆子起初吃的很快,像餓了很久似的,吃了半碗卻停下來,神色茫然地發呆。

律自顧自的吃飯,他餓得慌。終於抬起頭來時發現隆子笑著看他。

「工作很辛苦吧?」

「最累的不是工作。」

「律先生是原來是工作狂的類型嗎?一點都不意外呢。」

律懶得和她閒扯,抓起帳單就往櫃檯走,讓隆子一人慢慢跟上。在公司和家庭他都努力扮演一個好職員、好兒子、好弟弟的角色,但其實內心孤僻傲慢,驕傲自大而且缺乏耐心,基本上沒有知心朋友。即使尊敬哥哥,對兄長禮貌親切,但兩人本質上都很內向,不大討論內心感覺。和隆子單獨見面的時候,律總是無法掩藏心中的壓力和厭惡而欺侮她,在那之後彷彿得到救贖。

開車到隆子住處的樓下,律猶豫了一會還是跟著上樓。他很有些事情必須對隆子傾吐。

…他恨透他的上司,恨不得掐死對方。

…爸媽在電話上拿他和大哥比較,隱晦的暗示他讓他們失望。

…大哥笨手笨腳的很,不知何時才能獨當一面。律都快三十歲了還得幫大哥收拾爛攤(爛攤意味不明,指的可能是辦公的閒雜事物也可能是隆子)。

隆子聽他說話,一點吃驚的神色也沒有,簡直就像他付錢請她聽一樣。她嗓子輕飄飄的,語調卻很有說服力。

…你做的很好了,夠好了。

…我看見你的努力。即使不努力別無所謂,不努力的你也很好——夠好了。

…不過下回請我吃拉麵更好。

他突然懂得自己最討厭她的一點,不論怎麼羞辱她,她也毫無被羞辱的姿態,不遺餘力地維持虛有其表的從容。然而正是因為這樣律放心地待在那三坪大的房間,喝著她泡的無咖啡因的花草茶,邊把男人自孩提時代起無所依歸的所有心事一一傾吐。

「以後要叫妳嫂子,倒成我長輩了…明明是這麼連自己都不能照顧的小鬼。」律難得好心的說,也算接受了她一時半會不會和大哥分開的事實。一聽這樣隆子的臉倒是僵了,老大不樂意似的。

「嫂子的話,是要結婚才是的喲。現在只是未過門的嫂子。」

「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?大哥老在我面前說著以後結婚如何如何…難道妳只是耍他好玩?」律頓時冷下臉。「如果是這樣請離他遠一點。」

隆子彎著眼縫笑,眼裡閃爍不清。「不夠遠嗎?已經挺遠了,搭車得要三個鐘頭吧。」

「妳這是承認了?一直以來妳都在欺騙哥哥嗎?」

「和我這樣的女人在一起,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。」隆子說「女人」的時候咬字格外模糊,有股孩子氣的心虛猶豫,但她的語氣真誠,不像在說謊(然而她擅長說謊,律提醒自己)。「總之不是他的錯,是我的問題。」

這番話聽起來像糟透的藉口。然而正因為糟透了,律不得不相信她。她舌燦蓮花,說話都能配飯吃,如今說出這般寡淡無味白開水般的話,倒顯可信。律不明白她為何說這些,和平時的她那麼不同。夜很深了,人在意識不清的時刻特別脆弱。

「妳想和哥哥分手?」

「不。」

「那妳究竟想怎麼樣?明明B市的大學也考上了,不比這裡差,非來這裡不可的理由是為了甩掉哥哥嗎?」想到三十三歲的大哥被十幾歲的女孩子玩弄於指掌間,律除了憤怒外還感到淡淡的悲哀——不論怎麼說也太難看了。

一頭淡色鬈髮的少女無動於衷的看著他,一雙眼眸估溜地轉。狡詐而又善撒嬌,正是這點讓人拿她沒有辦法。

「我完全搞不清楚妳腦袋裡在想什麼。」律咬牙恨恨地說。

「龍套先生說過一樣的話呢。」稱呼自己的男朋友「龍套」卻又加上對年長者的「先生」,隆子這種輕浮的地方也讓律很討厭。

「之前龍套先生說想和我結婚,我以為他在開玩笑。結果他趁我睡覺的時候量我的手指,我嚇壞了,大學就填了A市。」

「…妳真是壞心眼。和我講這個妳到底想怎麼樣?」

「請不要再來看我。」

「妳覺得我很纏人嗎?」

隆子輕柔的笑了一下。「一點也不。」

「造成妳的困擾我就不來了。妳的心意我也會確實轉告哥哥,說妳一點都不想和他結婚。」

「時候不早了,你走吧。」

影山律覺得隆子表現異常,對方年紀畢竟很輕,他有些不放心,卻也只得離開。回家的路上,他發現隆子的房間清晰的浮現在他腦海中。狹小的、空蕩蕩的,有一些書,一些晾著的衣服,簡陋的床墊,一只熱水瓶,幾個茶杯,除此之外就沒有了。

回到冷清的公寓後他如釋重負的窩進皮革沙發裡。單身男子的公寓冰冷無聊,他熱衷工作,竟連電視都還沒來得及買。沙發很新,散發一股皮革味,簡直像剛從家具店買來。調職來A市大約一年半,律毅然決然貸款買下了一房一廳的公寓,絲毫不考慮回B市。他對家人不為親情,主要是想逃離大哥。那個幾乎一無是處卻心地善良的哥哥,擁有律無論如何得不到的東西:他會說動物的語言,擁有幾乎和任何脊索動物溝通的能力。這個能力沒爲大哥帶來什麼方便,因為他溝通技巧拙劣,基本上只能和友善的黃金獵犬招呼幾句,至於脾氣差一點的品種,或是尖酸苛薄的小型犬,他總是退避三舍。

這樣的哥哥喜歡動物(雖然不一定被動物喜歡)因此開了獸醫院。原本因為個性陰沈的關係門可羅雀,自從巧舌如簧的隆子來打工後,生意日漸興隆。隆子不僅善用應對客戶,對寵物也很有一套,簡直到了茂夫相信她也會說動物語言的程度(當然最後發現不是如此)。

從小律認真勤奮,到了偏執的地步。他時常被同學形容「完美主義」,只要事情不如易就會非常焦慮,即便熬夜也想做到完美。然而不論是自己的優秀或是哥哥的笨拙、雙親乃至周遭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,爸媽對於哥哥意料之外的成就感到驕傲,律的努力卻是理所當然。當他發現自己不是為了自身努力,僅僅是渴望得到認同,在別的方面出類拔萃已趕上天賦異稟的哥哥,他幾乎崩潰,全身被抽乾了力氣,毫無前進的動力。一直以來的挑燈夜讀是為了什麼——他在大考前夕拚命壓抑疑惑,考完試才在家裡躺了整整一個月,鬱鬱寡歡。

終於決定離開家鄉從頭開始,過不到一年隆子竟也來到A市。律受到命運的捉弄。


02.


去大學上課前,她花一小時打扮。眉毛塗黑、刷睫毛膏,用遮瑕膏藏起黑眼圈,擦一點橘色口紅。淺色的捲髮紮起來,穿羊毛洋裝和黑色高跟皮鞋。

授課內容很無趣。教室裡很溫暖,讓人昏昏欲睡。下課的時候週遭的同學聊起天,嚷嚷著什麼時候去海邊,去登山。她一時興起加入話題,卻覺得太累,覺得徒勞。

「星期五一起去嗎?」

「星期五的話有點…」她邊說邊用指尖捻撚髮梢,曖昧地微笑。

「隆子同學每次都沒空呢。」

「沒辦法,因為要陪男朋友嘛。」她隨口說。然而茂夫遠在三小時車程之外,毫無來意。

「什麼男朋友?不會是藉口吧,我們都沒見過。」一個男同學不懷好意的說。他的笑容歪斜,帶點邪門的孩子氣。一頭凌亂短髮像枕頭裡竄出的鵝毛。面孔姣好,脖子上繫一條灰色的名牌圍巾。她細細地打量這個人,他的喉結,他急於引起注意的模樣,他自以為魅力的年輕氣盛。

「因為他很忙嘛,跟小孩子不一樣。」

男孩碰了釘子,眼神黯淡下來,一副自尊受創的雄性動物模樣。叫人害怕,隆子心想,卻又覺得有趣,她想到那個大她十三歲的男人,每每試圖威嚇她而她不為所動,影山律總是氣急敗壞。

她才不會說,她實在怕得要死。怕影山律硬梆梆的脾氣,自以為是的態度和絕不低頭的倔強。三十一歲的男人心裡好像還住一個十八歲男孩。她善於應付對方可不代表她內心毫無波瀾,只是慣於低頭順服,保持距離,維持平衡的關係。她不能忍受衝突。

男孩子想要她的陪伴,她從那雙忿忿不平的眼裡看出這點。那眼睛渴望的在她溫柔的臉上逡巡,那張不出彩然而總讓人誤以為美麗的臉。

「我剛考上駕照,大家要不要坐我的車去吃飯?」男孩問。他的眼神露骨的停在隆子的唇上,粉橘色的、微笑的雙脣。他沒敢看她的眼。

「隆子也一起來吧?」他故作隨意的問。「坐在前面幫我看路。」說著理所當然的把手機塞進她手裡。她低頭一看,發現是型號陌生的手機。她沒有拒絕的理由,即便她內心不想去。

「怎麼樣?是最新款喲。前幾天剛換。」

「真厲害。」她做出很佩服的樣子說。「但是太先進了我不會用。」

男孩子一下顯得非常振奮,口沫橫飛地給她講解,連最微不足道的功能都講齊了,還戀戀不捨。

他們上了車,是基本款的BMW,隆子坐上副駕,其他三人擠在後座。一上路她就感到非常後悔,而且異常疲倦,簡直到了身子一歪就能睡著的地步。她體質很差,表面工夫很多但內心憂鬱,裏裏外外全是病。她厭煩透了自己。

他們幾個人在高級的餐館吃了飯,是難得的場合,而那戴名牌圍巾的男孩顯然不覺新奇,露出無聊的臉色,山珍海味他是吃慣了的。隆子翻著菜單,偶爾參與討論,眼睛不時盯著價錢。她沒什麼收入,平常靠打零工賺錢,以往在動物診所打工的存款已經快要見底,沒什麼閒錢。

「今天我請客。」男孩子忽然說。「慶祝我駕照考過了。」

飯後男孩子說要送隆子回家,也不問地址就說順路,讓其他人搭電車。到了公寓樓下,男孩子顯然有些不敢置信,那是不用看到內部也知道寒傖的地方。狹窄的巷子,沒有窗戶。

「一個人住在這裡嗎?」

「嗯,對的喔。」隆子平靜地回答。

「總覺得、女孩子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不安全…」

「謝謝你,我會注意的。」

「隆子——可以這樣稱呼妳嗎?」

「沒什麼不可以的。」

「好的。隆子…」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氣。「我覺得妳跟一般女孩子很不一樣,應該說,跟我知道的任何人都不一樣。我覺得妳是我的知己,好像什麼事都能對妳說。我啊…我——」

「有你這個朋友真好。」隆子淡淡地打斷了他。「我一直會是你的知己,不論有什麼困難都可以和我商量,我會給你出主意的。」

「隆子。」

「時間不早了,晚安。今天謝謝你載我回家。」

她苗條、挺拔的背影隱沒在樓梯的轉角。男孩被不著痕跡的拒絕,沒有說清的機會,沒有解釋的餘地。他在多年後,被許多各不相同的女人以各種不同方式傷害,會突然回想起大學時代青澀的戀情,並感謝女孩無語的溫柔。

他不會知道,大概永遠不會知道,那個背影如何塌陷,如何在隱沒於樓梯轉角、隱沒於世人視線之外後,像破了洞的氣球一樣崩塌。隆子安靜無聲地流下了眼淚,逐漸的開始啜泣,她一邊哭一邊吃力地攀爬樓梯,手握扶桿把自己往上拉。

啜泣的時候背脊冷的不得了,她跌跌撞撞的翻出鑰匙、開門,然後倒在床墊上,安心的蜷著身子哭泣。她抱緊自己。如果有人可以抱著她就好,如果有人緊緊地、不留一絲空隙地抱著她就好了。

妝都花了,羊毛洋裝皺了。龍套先生買來送她的黑底花卉圖案的羊毛洋裝都弄皺了,一件幾萬日圓,裝在防塵套裡的美麗洋裝,被她穿了,髒了,糟蹋了。她哭到快要嘔吐,直到眼淚乾了,雙眼脹痛。她累到不可思議的地步。

從隨身的皮包裡拿出藥物,她水都沒喝就在口裡嚼碎白色長型和粉色圓形的藥丸。苦味蔓延在口腔裡,她突然很想喝點酒,鎮靜劑、抗憂鬱藥配啤酒,昏死過去睡個兩天。龍套先生不知道她在看精神科醫生,一心以為她是正常、快樂、受歡迎的大學女生。

不能和龍套先生結婚,她想。她得和他分手,那個可愛而固執的男人,那個成熟的、體貼的卻又笨拙的男人。

「永遠不會痊癒喔。」精神科醫生對她說。「不是說不能控制,但依妳的狀況要完全好不大可能。」

她不知道原因,暗地裡又累又疲倦又絕望像大雨中的流浪狗,一旦在人前又起死回生。她擁有這個能力,比起影山茂夫超現實的與動物對話有用一百倍的能力。那個男人愛慕她,愛慕她苦於維持的假象,睜著雙單薄的眼皮看她做戲。

他給她講解動物的解剖知識,向她說明天上的候鳥帶來什麼訊息,不經意間流露出淵博學識,令她自慚形穢。

「我什麼都不會。」她難得沮喪。

那時他們剛交往,他按住她肩膀,對她說:「妳在別的方面…別的方面對我遙不可及。」有那麼一個瞬間,她覺得自己特別,存在有了令人信服的意義,生活不再是閉著眼睛走鋼索——

喝掉藏在衣櫃裡的便宜烈酒,吃了更多藥丸。在令人作嘔的公共浴室淋浴、刷牙。她脫下絲襪,脫下羊毛洋裝,套進寬鬆的長袖T恤。換衣服的時候她摸到一根一根的肋骨從皮膚底下浮出來。

開著燈,她躲進被子底下,像倒掉飯盒底部的殘渣一樣,試圖以哭泣的方式驅逐意識裡的情緒。哭了一會她逐漸失去力氣,酒和藥起了作用,天旋地轉,她無止盡地墜落。


03.


聽診器貼在英國短毛貓肥鼓的胸膛,影山茂夫聽見心臟和肺臟發出的柔和聲音。

「牠身體很健康,不用擔心。」

女主人皺起眉頭。「但牠這幾天胃口不好,飼料都沒怎麼吃。」

英國短毛貓冷漠的瞅著他,慢條斯理的舔著爪子。茂夫察覺牠可能有話想說,只好客氣的請女主人到外面的隔間等候。

「說吧,對主人提供的伙食有什麼不滿,我會儘量轉達的。」茂夫習以為常的問。這隻貓是老顧客,時常裝病來得到想吃的鮪魚罐頭或玩具。

公貓冷哼了一聲,蜷起尾巴懶洋洋的在檢查台上繞圈。牠年紀不小了,脾氣很壞,和茂夫互相討厭。

「隆子呢?叫她來幫我按摩。」貓命令道。雖然隆子不會貓語,但動物都很喜愛她。她有雙溫柔靈巧的手,還常常拿茂夫給她的零用錢買寵物點心。

「她不在,離家去上大學了。」

「你被甩啦?哈,這不是早晚的事嗎。你這種陰沈的傢伙怎麼配得上她。」說著說著這隻貴族血統的貓露出了遺憾的面色,尾巴輕輕掃過茂夫的手臂,像在安慰他。

茂夫想反駁說他們仍是戀人,卻說不出口——他們已經三個月沒見面,電話只交換寥寥數語,茂夫傳簡訊如石沉大海。他陷入了沈默,公貓眼看這個臉色蒼白、身材高大的年輕獸醫臉色越來越差,忽然有些不安。

「別生氣啊,年輕人。你怎麼了?我要喵嗚喵喔大吼叫主人來嗎!」公貓緊張的問。

「我沒事。只是忽然意識到,我好像——好像被甩了。」

他自知生性遲鈍,但從沒想過會被隆子玩弄。像溫水煮青蛙一樣,她對他日漸疏遠,諸如功課繁忙、健康欠佳等等理由,一點一點剝離自己。他從沒有發現,一直告訴自己只是想太多,偶然閃過的寂寞是錯覺。


影山律聽說哥哥要來,原本想著看好戲,最後沒能忍住不知是對誰的體貼,還是在午休時間開車過去隆子的公寓。自從隆子不讓他來,已經過去一個月了,他邊緩緩地踏上樓梯邊想。

太陽很大,但一踏進建築物內部就陰暗而冰冷。隆子住處所在的長長走廊簡直像通往另一個世界似的灰暗。律有一股不祥的預感,讓他的心跳隨著接近隆子的房間,越來越急促。

沒有隆子的一個月,他想了非常多事情。對哥哥矛盾的感情、對自我的認知、以及對隆子的感覺。事實上隆子以各方面而言,都更貼近律的理想型而非茂夫的。正因為律的個性嚴肅強勢,從小他就容易受到乖巧活潑、偶爾調皮的女孩子吸引,而且因為佔有慾強烈的關係,不喜歡太美的女人。而茂夫雖然安靜而不起眼,性格平和,卻往往愛上耀眼的美女。

律對隆子抱有敵意,部分因為她佔據了哥哥的注意力,但主要是因為隆子不愛他。如果那些騙人的伎倆用在律的身上,或許他就不會生氣,反而如同茂夫一樣寵愛著她吧。調皮的笑容、柔弱的膝蓋骨、羽毛般的捲髮,都不屬於律。

同時律也恨哥哥。茂夫和隆子交往前,喜歡同年紀的、優秀耀眼的女人,和隆子不同,是貨真價實的美女,裝扮高雅,戴珍珠耳環,談吐像男人一樣簡明幹練。如果說隆子擁有的是小聰明,那個女人擁有的則是真正淵博的學問。是在生物方面頂尖的佼佼者,茂夫在學期間因緣際會而認識,從此念念不忘。隆子從初中到高中,除了處理動物的情緒(比如說一隻脾氣特別差勁的短毛貓)空閒的時間還給茂夫愛情諮詢。律一直也不清楚,究竟什麼時候開始,哥哥的眼神停留在隆子身上,不再移開。

律不再想,從口袋深處拿出緊急備用的鑰匙開門。

燈開著,棉被隆起成一團,毫無起伏。他鞋沒來得及脫就衝過去,掀起了棉被,隆子雖然臉色慘白但顯然還活著。他幾乎喘不過氣,鬆了口氣跌作在榻榻米上,他手肘撞到了什麼東西,發出乒砰的聲音。

只見酒瓶倒落,處方藥散落在周圍。他找到包裝上的藥名,輸入手機裡查詢,發現是抗憂鬱藥物和安眠藥。

他不知道隆子吞了幾顆藥,只得大力搖晃她的肩膀。她狼狽的要命,但總算稍微清醒過來。

「這個東西妳吃了幾顆?」他把藥盒湊到她眼前。「快想!」

她閉起眼不說話,他又搖晃她。「不要睡,不要再睡了!哥哥要來找妳,妳想被他看見這個樣子嗎?」

她猛然睜開眼睛,抓住他的手臂,無聲地開口。她的嘴唇乾裂,喉嚨沙啞。律從矮桌上的水壺裡倒了一點水,湊到她嘴邊讓她喝。她嗆到水,卻虛弱的連咳嗽的力氣都使不上。

「妳到底在想什麼?」律憤怒的問。

「腦子壞掉了嗎?」

她坐起來,靠在牆壁上,咕嚕咕嚕地喝掉一杯又一杯的水。

「…好好喝。」她說。

「哥哥要來,妳打算怎麼辦?」

她有氣無力地微笑了一下。

「我可不會幫妳說話的。」

「…水,真的,好好喝。」


她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,也不想探究。她從未這麼累。她洗澡,換衣服,整理房間。律瞠目結舌的目睹從廢墟變成少女房的轉換過程。她從紙箱拿出相片、裝飾品、蠟燭,搬出字典、筆記型電腦、高腳杯。末了她化妝,那臉色從幽靈成了活人,如同她將生活的虛無偽裝成生命力。

「為了給哥哥看才佈置的嗎?」

「嗯。」

「真是了不起。」

隆子對律憂傷的微笑。

「龍套先生什麼時候到?」

「應該快到了。」律看向手錶,發現公司的午休時間已經過了。他沒有上班的心情。「讓我待一會行嗎?他來了我就走。」

「真難得呢、律先生。」

律伸手扳過隆子的肩膀,想要吻她但最終沒有。沈默半晌後,他閒談似地開口:「妳打算怎麼做?要和哥哥分手嗎?」

「如果他想要的話,就會分手。」

「妳為什麼吃那些藥?想要自殺嗎?」

她側過頭,並不看他。「當然是因為想要活下去啊。生病就要吃藥。」

律的心都碎了。想到隆子日日夜夜在開著燈的房間睡覺,心裡頭的憂鬱像在下雨,他就心痛的不得了。

「妳對哥哥很惡劣。雖然妳很辛苦,但不要再折磨他。」律很溫柔的對她說。「我會來看妳,絕對不會丟下妳一個人。在妳找到合適的人之前一直照顧妳,不要擔心。」說完他一面覺得自己瘋了,一面又發自內心覺得這是絕佳主意。他想像隆子搬進他家,在臥房擺設象牙色的梳妝台,睡前她背對著自己慢慢梳頭,漫不經心地把蓬鬆的捲髮編成辮子,然後鬆開。他想像她孱弱的肩胛、病態卻嫣紅的膚色、佈滿傷疤的膝蓋。他想像開車載隆子去醫院,坐在候診區等她從門診間出來,為了讓她打起精神,之後他會帶她去吃喜歡的東西(比如拉麵)。

隆子看穿他的眼神,靜靜的不說話。眼前的男人陷入幻想的臉龐和哥哥神似,都有一股天真的味道。影山律長相頗富侵略性,瘦削的臉龐和肉慾的嘴唇,教人能一眼認出。而影山茂夫到了三十多歲仍沒法擺脫嬰兒肥,脫下獸醫白袍後簡直毫無特色,除了個子高——他個子高,協調性卻差,移動時有點像長頸鹿,緩慢、小心翼翼,像怕撞倒東西。然而英俊的影山律此刻和茫然的哥哥沒什麼分別,隆子便不忍心告訴他,他所想的一切和她無關。失去影山茂夫後的她的人生,便不再和她本人有什麼相關。


一路上茂夫的內心非常忐忑,焦慮底下掩藏一股絕望。他太久沒見到隆子,反而有點害怕見她。透過弟弟他大致清楚隆子的生活狀況:準時上下課、作息不規律而且沒什麼朋友。她在偶爾傳來的訊息會提到和朋友吃飯、看電影或去登山的事情,茂夫知道她在說謊,卻選擇假裝不知道。A市距離B市相當遠,他是頭一次去,因為隆子不讓他來。

「住處很小,睡不下兩個人。」

「我可以住旅館。」

「我最近在考期中考,不是很方便。」

當時他有點傷心,但沒有想太多。不論從B市搬過來的時候、換住處的時候、放連假的時候,隆子有各式各樣的理由拒絕他,他都一一買帳。那些看似各自獨立的小事終於串連起來,他感覺像胸口被重擊一拳。他自知遲鈍笨拙,為此自卑,而隆子說:我愛你遲鈍也愛你笨拙。深愛的女人利用他的缺點害他。

到了車站後轉乘公車,下車後走進蜿蜒曲折的小巷。抽象的不安變成具體的擔憂,他不知所措。原本就拙於應對進退,待人處事時常請教年紀小自己十四歲的隆子,茂夫彷彿無助地站在懸崖邊,等待飛翔或者墜落。與隆子相遇前的二十八年人生,他是如何度過的,幾乎已經記不清了。

他會說動物的語言,個子很高、力氣很大,也很孤獨。外表平凡,他的內心卻波濤洶湧,儘管他不善察言觀色,也不會討人開心,卻不代表他不在乎。動物的語言信手拈來,但即便在動物的世界他也不受歡迎。他浸泡在寂寞與悲傷之中而不自知,被世界拒絕的人,因從未被接受而不知悲哀。

直到他遇見隆子。十四歲的她時常來當時新開張的獸醫診所玩,起初是在門口閒晃,後來膽子大了也會進到裡面,趁客人不注意偷偷逗弄寵物。她個子很瘦小,鑽進鑽出,一不注意茂夫就被識破了秘密。

「我也會喔、和小狗說話。」隆子說。她湊在狗兒旁邊輕聲細語,茂夫聽不清楚她說什麼,只見那條茂夫勸了半天讓牠把嘴張開吃藥的白狗,一時半會就翻起肚皮讓她摸,乖乖地吃了藥丸。把狗送出診間前,她從百褶裙口袋掏出狗點心餵牠,又拍拍牠的腦袋才讓牠走。茂夫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從某寵物豬口中得知,隆子對動物語言一無所知。

她只是一個喜歡動物的平凡女孩。

因為她,茂夫開始試著和寵物聊天。牠們大多很被嬌慣,愛吃而且討厭運動,茂夫不是很欣賞牠們。不過他很喜歡聽牠們稱讚隆子。透過寵物,他也逐漸認識主人,和客戶有更多互動。客戶也很喜愛隆子,時常待到很晚才走,就為了讓她聽他們的煩惱:婚姻的、工作的、戀愛的,小女孩不該懂的事情,她微笑著假裝了解,他們就心滿意足的離開。在她以為茂夫沒看見的時候,會露出很疲倦而茫然的神情,令他責怪自私的客人,隨即又想:自己何嘗不是如此,在隆子虛無的眼中尋找自以為是的理解?


陰暗的公寓就像牢籠一樣,茂夫吃驚地想。其中一個小小的監獄關著他的愛人。他爬了一層又一層的樓梯,每踏一步心就破碎的更徹底一些。他知道她在說謊,卻選擇假裝不知道。隆子替他開門,見面時兩人都忽然感到羞怯,避開對方眼睛。茂夫在門邊安靜地站了彷彿一世紀之久,才下定決心地說:「妳不要我了嗎?不喜歡我了嗎?」

「⋯⋯不是的。」

「我愛妳。」

隆子瘦了很多,讓他心碎。但她依舊很美。穿著絲質的白色洋裝,捲髮盤起來固定在後腦勺,圓圓的耳垂上戴著他買給她的寶石墜子。他沒意識到自己也瘦了,從沒消退的嬰兒肥卸甲投降,他雙頰凹陷,眼神陰鬱,更加像一個成熟的男人。她發現自己以為在保護對方,實際上更深地傷害了他。

「對不起,龍套先生。請相信我是為你好。」

「如果是為我好,那為什麼我的心這麼痛?」他直白的問。沈重的淚水沿著臉頰的弧度蜿蜒而下,他像孩子一樣無法抑制地啜泣。

「龍套先生,我是個騙子,愛撒謊的壞女人。我不能和你結婚。」她臉色蒼白地說:「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。」

茂夫哭得更厲害了。隆子撫摸他的臉頰,把他帶進房間,輕輕關上了門。她拿面紙幫他擦眼淚,但淚水越擦越多。

「我生了不會好的病。每天都吃很多藥,所以常常想睡。我沒有朋友,但害怕一個人。討厭一個人吃飯,討厭一個人睡覺,討厭一個人活著。」隆子說。她的口氣像是排練了許多次,然而她對誰都沒說過這些話,甚至對自己也沒有。「儘管害怕一個人,我更害怕認識人。我怕他們接近我,發現我的病。」

「我呢?」茂夫顫抖地開口,他想:這個人需要我,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需要我。「我陪妳。」「陪伴一個沒有你就不行的女人,失去自我,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。」

「即使這樣也無所謂。」

「⋯⋯無所謂?」

茂夫在狹小的房間內抱住隆子,她骨架細,擁抱卻很溫暖。在他懷裡的女人從身體內部戰慄,激情、悲傷而絕望。她攀住他的頸子,把他猛力往下拽,熱切地吻他的嘴唇。柔軟的粘膜激起男人的性慾。如此野性而充滿慾望的隆子,他前所未見。在他因狂熱接吻而暈頭轉向的腦海裡,敏銳地察覺那慾望和死亡有一種很深的關聯。

「夠了。」隆子稍微推開他,並放蕩地用手背抹了抹濕漉漉的嘴唇。她的髮絲從髮夾底下鬆脫,一綹綹地垂散在頸子邊、肩膀旁。絲質的洋裝底下隱約透出胸罩的顏色。她發現他在看,便衝他很露骨地笑。不知怎麼的,他相信她過去不曾、未來也不會對別人這麼笑。

「我沒想到,龍套先生竟然、竟然寂寞到這個地步⋯⋯」她用悲哀而嘲諷的語氣說。然而,她那閃爍的眼睛並不把寂寞當成缺點,反倒是當成優點。茂夫那沈默的內心同時感到被摧毀與重生。隆子的愛並非要從孤獨中拯救他,而是將他更深地拖進那孤獨裡。

「我明白了,隆子。」茂夫說。「妳不能帶我到另一個宇宙,美麗的、生機蓬勃的、不孤獨的宇宙。但妳能和我一起注視著這一個宇宙,注視著無法逃離絕望的孤獨,注視著死,直到死的來臨,那就好。那就很好了。」


(end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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